李文远眼睛亮了,偷偷冲他竖拇指。
几个常去西市的学子交头接耳,连最刻板的书呆子都开始摸下巴。
王守仁的胡子抖成一团,抄起戒尺要敲桌,偏巧张县令掀帘进来。
“陈生这见解有趣。”他抚着胡须笑,“明日带本《贞观政要》来,你且看看圣人如何解‘本’字。”
下课后,柳莺蹲在县学墙外等他。
她怀里抱着个蓝布包,打开是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页:“我抄了你前日写的《德论》,老仆说字丑,可我每天练三个时辰……”她翻到最后一页,用朱砂描了朵小莲花,“苏姐姐说这叫《寒窗集》,要拿给她那些客人看。”
陈砚摸着纸页上歪歪扭扭的“君子”二字,喉咙发紧。
他不知道苏妩是怎么运作的——不过半月,西市茶肆里开始流传“陈生论德”的话本,平康坊的清客们在诗会上念他的文章,连东市的布庄老板都托人来问:“那写‘庶民亦有德’的书生,可愿来写个招牌?”
变故发生在秀才试前七日。
王守仁突然笑眯眯递来请帖:“县学要办模拟考,我特荐你参加。”他指甲盖里沾着墨渍,笑得像偷腥的猫,“考得好,我亲自写荐书送你去州试。”
陈砚接过试卷时就觉不对。
题目是“论孔孟之道”,可第二页夹着半张纸,墨迹发乌,写着“天道无常,圣人无种”——这是当年刘黑闼余党的反诗,早被朝廷禁了百年。
他捏着试卷的手青筋暴起。
窗外传来柳莺的笑声,是她给来县学送茶的老仆送伞。
陈砚突然想起苏妩昨日说的话:“裴家的人最近总在西市晃,盯着你的茶盏看。”
“王夫子。”他把试卷拍在案上,声音冷得像冰,“这页纸,学生不敢写。”
王守仁的脸瞬间煞白。
张县令的官靴声由远及近,陈砚看见他额角的汗滴砸在青砖上,洇开个深色的圆。
“大胆!”张县令拍案,“私藏禁书,构陷学子,你当县学是你家祠堂?”
革职那日,王守仁抱着铺盖从县学出来。
他经过陈砚时突然停步,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颤:“你赢了又如何?寒门想爬进士林,难如登天。”
陈砚没说话,低头整理柳莺新抄的《寒窗集》。
第三页是他写的“四民皆本”,墨迹未干,带着淡淡的墨香。
秀才试那日,长安的天格外蓝。
陈砚握着笔坐在考棚里,听见巡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他想起李文远说的老翰林,想起安西的风沙,想起枕头下那封还没拆的信。
笔锋落在纸上,写的是“圣贤之道,当通四民之利”——他写西市的胡商,写茶肆的老仆,写扎纸匠的女儿,写所有被“士”字挡在门外的人。
放榜那天,柳莺的眼泪把他青衫前襟都浸透了。
“第二!全县第二!”她抽抽搭搭地笑,“顾姐姐剪了纸雁,苏姐姐说要摆三桌酒——”
“陈秀才。”驿使的马蹄声打断她的话。
那人甩着汗湿的缰绳,从怀里掏出黄绢:“弘文馆调令,即日赴京进修。”
陈砚的手悬在半空,黄绢上的朱印亮得刺眼。
他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,恍惚又看见终南山的影子。
直到柳莺扯他袖子,才发现自己捏着调令的手在抖。
裴慎之的书房里,檀香烧得正浓。
他盯着案头的密报,指节抵着下巴,嘴角勾起半分笑:“终于来了……”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,漏下的光把“陈砚”两个字映得忽明忽暗。
夜里,陈砚坐在春风茶肆的老榆树下。